起初，天色只是沉沉的，像一块用了许久的旧抹布，拧得出水来。风也停了，田野里收割后的茬地，裸露着赭色的肌肤，静静地等待着。忽然，就有那么一两片，试探似的，从灰蒙蒙的空中飘落，沾衣即化，凉意一瞬间便钻进了毛孔里。接着，便不再是试探了，成片成团的雪，像是终于撕扯开了那巨大的棉絮囊，洋洋洒洒，扑簌簌地盖了下来。

视野骤然变得模糊而奇幻。远处用来围挡的杨树林，最先隐去了黝黑的枝干，成了一排用白粉笔在灰黑画板上勾勒出的影。近处的田野，界限也模糊了。这片土地，我是熟悉的。春天，这里翻涌着青稞的绿浪；夏日，这里摇曳着油菜花的金黄，那香气是泼辣的，直往人鼻子里钻；秋风一起，燕麦草便垂下饱满的穗，沙沙地响，像是满足的叹息。而此刻，它们都睡了。燕麦的残梗，青稞的茬，都在厚厚的雪褥下，做着关于来年春天的、沉沉的梦。

雪落在草垛上，那为驴牛们预备的冬粮，便成了浑圆的白色蘑菇；雪落在低矮的屋顶上，几缕炊烟挣扎着从雪被下钻出，带着农家饭食特有的暖香，给这清寂的天地添上了一点人间的活气。那头健壮的褐色驴子，在圈门口探了探头，长长的耳朵转动着，接住几片雪花，又猛地甩开，喷了个响鼻，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白昼寒暄感到些许不满。而牛群里的牛则沉稳得多，依旧慢条斯理地反刍着，巨大的、温顺的眼睛里，倒映着这漫天飞舞的白色精灵，仿佛在默读一页巨大的、天书般的日历。

这雪，于它们是暖，是安详；于我，却是一番清寂的洗涤。二场的热闹与丰饶，都被这雪严严地收藏起来了。一切的劳作，一切的期许，仿佛都在这白色的覆盖下得到了片刻的休憩与沉思。我忽然觉得，自己仿佛也成了这田野里的一株植物，一根草芥，灵魂里的那些纷杂与尘埃，也被这浩荡的白色一一拂去，只剩下一片安然。

来年开春，雪化了，这里又会是另一番天翻地覆的热闹。但此刻，且让这二场，在这冬雪的怀抱里，静静地睡吧。这无边的静，这浑然的白，便是它一年辛劳后，最好的犒赏了。